作者: mooneyes (麗子>P_mooneyes成立囉) 站內: P_mooneyes
標題: 《短篇集 八月雪》溫柔的洗衣機
時間: Mon Apr 25 19:21:06 2005


  離開了S,剛搬進這個新房子的前幾天,我嚴重失眠了。

  搞什麼呢?又不是在旅行,竟然出現了認床的症狀,怎麼睡都不對勁,翻來
覆去,耳朵裡老是聽見根本不存在的聲音。黑夜中,我在沒有點燈的房間裡依然
張大著眼睛,習慣黑暗後,便慢慢地感到恐懼。

  因為太暗了,因為太安靜了,我就開始害怕,並且拼命地想念S。


  睡覺不開燈,是自小到大長久以來的習慣,幾個月前開始跟S同住在車水馬
龍的大樓落地窗邊時,一開始也是非常地不習慣那樣的吵鬧。


  「吵死了,睡不著。」

  跟S住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我這樣抱怨著。那天我們剛搬進去,開心地正
式實行「同居」這個現代化的動詞。

  同居,看起來好像是很前衛的行為,但是當遇到那樣不可抗拒的人、時間、
情境時,產生的意圖變化便是如此地彰顯︰想要一直在一起,不管吃喝拉撒、摳
腳挖耳朵、甚或是病痛苦惱…都希望能夠體驗到對方的真實存在。

  說是前衛,卻不過是人類最原始的親密慾望。


  「妳也睡不著嗎?」因為我的抱怨才開口的S原來也深受其擾。

  S是一個這樣的男人,如果我閉上嘴巴什麼都不說的話,他也就安安靜靜做
自己的事情、想自己的東西,包括失眠這回事。真可惜我是一個太聒噪的女人,
要我不說話簡直是一種折磨。

  如果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什麼聲音都沒有,那麼可以維持多久的快樂呢?我
甚至懷疑著︰這樣地安靜著,可以衍生出所謂的幸福嗎?就像是什麼東西都沒有
的玻璃瓶子裡,兩隻蚊子收斂起了翅膀不鼓動、不飛行,只是悄悄地爬行、移動
到對方的身邊……。

  也許那種無聲的依賴的確可以是一種幸福吧。

  只是我跟S畢竟都不是蚊子,也不是住在寂靜無聲的玻璃瓶裡。


  「真的很吵啊,我可能要失眠好幾天。」

  「習慣就好了,搬新家嘛,認床認地方是正常的。」

  S剛說完,樓下就跑過了一台夜半囂張奔馳的大卡車,我心裡想著這該不會
就是將來的催眠曲吧?但是我很快地就忽略了這個問題,只是轉過身跨出我的
腿,攀住一樣睡不著的S的毛茸茸大腿,慢慢地呼吸。

  像是一種沒辦法打破的信仰,只要S在身邊,我便不懼怕失眠。


  而當我搬到新居的第一天,我就嚴重的失眠了,夜闇、聲謐也許是原因,但
是更大的原因是我對於S的那種堅硬信仰無法實踐。


  好幾次都即將入睡,但是卻因為心悸而驚醒,一張開眼睛我就聞見了新房子
的陌生氣味,還有自己身上跟S同品牌的沐浴乳氣息。陌生與熟稔,交錯地騷擾
我的暗夜感官。然後我會發現在黑暗中我的臉濕成一片,不知道是因為驚嚇過度
的冷汗,還是因為太想念S所掉下的眼淚。


  差點就收拾簡單的行李去找住處離我不遠的S,即使週遭安靜到連自己的呼
吸都如此地清楚,甚至呼吸中水氣的流向我也彷彿可以掌握一二,但是,我的思
緒卻是這麼的吵鬧,沒了章法。

  獨立生活是這麼艱辛的事情,但是同居這回事卻好像更讓我們卻步了,反反
覆覆地想著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其實是很傷神的。所以今天我才會失眠啊。一定
是這樣的。

  不管是自尊還是什麼的,我好像都沒有更好的理由去驚擾現在可能在睡夢中
的S,明天他勢必還要為了工作而早起。他是個為工作努力認真的好男人,而我
總是自忖大概很難擠到他的案子前面當第一名。

  可是我睡不著,真是傷腦筋。


  於是我決定洗衣服。


  準備結束與S同居的日子而搬家的時候,我將許多衣服塞進了垃圾袋,不管
是不是穿過的、洗滌過的,我一概塞了進去,宛如家鄉裡老人家醃漬鹹菜那樣的
粗魯。

  那樣的行為像是一種儀式,宛如我把這些日子跟S合適或是不合適的地方全
部打包在一個叫做「我愛他」的袋子裡。我要帶走了哪,只要是我還愛著S這個
事實存在就好了,我要緊緊地綁好這樣的心情,離開一點點。

  衣物一包包提帶過來,可以猜想,衣服自然是一件件都變了形狀,並且發出
了悶在袋子內會產生的怪味道。


  當我決定洗衣服並且起身開燈的時候,被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嚇了一跳,昏
黃的燈光中我像是嵌入房間牆壁上的浮雕,沒有呼吸、沒有顏色、沒有重量,只
有形狀。那樣牢牢地,嵌在床邊的牆壁上。

  這景況可以讓我發呆了好一陣子,窗外吹過了一陣陣的夜風,發出了寂寞的
聲音,而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倒影,試圖發現跟孤獨沒有關係的、比如充實或是忙
碌的輪廓,卻只是因為用力睜眼太久而讓視線模糊了。


  還是站了起來打開衣櫥,拖出一包包的衣物,暫時不要再去想寂寞或是孤獨
的問題,甚至連思念都過於奢侈。該忙碌的,即使是半夜一點多。


  用指尖撕開了垃圾袋的瞬間,我看到了自己的不耐煩跟不安,今天我這麼對
待垃圾袋,也許明天我就這麼對待S,如果再積極點,下一秒我也許就會這麼對
待自己吧?

  一想到這,我做了一件可笑的事情︰為這個已經被我撕爛的塑膠袋,仔細
地、溫柔地開了結子。宛如補救我的粗魯、似是補償我的急躁。


  S跟我都是急性子的人,雖然他靜我動,然而在處理事情上的急躁程度是不
相上下的,尤其當我們發現對方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想法時,那懶得解釋的怒氣
會高漲,宛如泡在水裡的海綿快速地灌飽自己的思緒跟軀體,然後再用後悔過度
地擠壓著自己,呈現出來的就是一張扭曲的臉。

  我看過S扭曲的痛苦表情,他也看過我的,但是因為不耐煩、又或者是因為
懶惰,我們選擇繼續建造另一個玻璃瓶繼續爬行,當然,我希望他可以爬到我的
身邊,用他的身體磨蹭我對他的需要。

  我殷殷等待,希望他對我抱著朝聖的心情。我只是不想承認渴望神跡的是我
自己罷了吧。

  我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怕是驚擾了可能正要專心靠近我的S,即使我現在
抱著衣服站在洗衣機旁邊,我都不能粗手粗腳地動作。

  我依然渴望著S的愛。即使他早就給了我。

  假想著他可能正在偷偷地看著我,洗衣服。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新房子有一個前房客留下來的洗衣機,九公斤的容量是個適合四口家庭的好
洗衣機。

  真的是一個好洗衣機,雖然外表看起來有點像掉了毛的灰色田鼠,但是性能
是沒有問題的,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的優秀。不但有省水的功能,也可以依照衣物
的質料自由選擇清洗步驟,如果怕自己忘記洗衣服,還可以趁著記得的時候設定
好洗濯的時間。

  總之,是一個乍看之下沒那麼好,但事實上是一個微電腦操控的好洗衣機。

  丟下衣服後,從槽底竄起了一股酸味跟塑膠氣味。急躁的個性,沒錯,所以
我事到如今也實在懶得去分類衣物的質料,我今天晚上失眠,頭夠痛了,不想再
去花腦子思考絲綢、純棉或是尼龍的分別。

  按下按鍵一定會有的嗶嗶聲是我周圍最清楚的聲音,我緩慢地做著選擇,即
使裡面有許多是粗糙的衣褲,甚至有著破損的浴巾,但是還夾有一些質料較好的
衣物,「輕料衣物」,「開始」,這架好洗衣機便開始注入了清水,成為另一種接續
存在的清晰波動。

  當洗衣機開始轉動時,我欣喜地發現它的聲響是如此微小,卻又帶點淡淡的
哀愁,只因為我想起了S住處的洗衣機。


  S的洗衣機非常嬌小,大概只能夠洗三公斤左右的衣物吧,而且非常的吵
鬧,簡直像是關在浴室裡的不安分小狗在喧囂著,而且我還曾被這不乖的機器所
溢出的電流麻痺了手指。

  「會電人哪。」

  有次我哭喪著臉自浴室出來,濕漉漉的手還沾著洗衣機內的清潔劑。

  「什麼?」正在專心工作的S抬起頭來看著我。

  「洗衣機,會漏電,電到我了。」

  S沒有說更多話了,只是笑著看看我,一副好像我是被電鰻欺負的小動物的
樣子。

  那樣的眼神是S特有的,直接、現實、並且安靜。

  我會愛上的S,就是這樣不多話,但是一旦表現出關心又是如此誠懇的沉默
男人。就算不說話,我也可以知道他正想著︰「下次妳就要小心點,不要又被電
到了。我也會小心。也許,找個時間我來處理一下漏電的問題。」

  不盡然是我自己想的,而是我深信S就是這樣的人。

  而他也深信我們之間所謂「默契」的可怕存在性。


  「我知道是妳打電話來唷。」

  接起電話的S有時會這樣對我說。

  「因為沒有來電顯示嗎?」當時我們居住的地區是少數沒有來電顯示服務的
區域。 

  「不,連手機螢幕都沒看到我就覺得會是妳。」

  連這樣的談話都可以讓我窩心好一陣子,真像是個傻瓜一樣啊。

  那種「我知道就會是妳」的感覺是這麼的珍貴,像是漫步在草原上,置身成
千上萬的酢漿草叢中,一彎腰就看到四瓣的幸運草,那樣地令人感覺到欣慰。


  但是越跟S在一起越久,那種風化的感覺卻日益明顯。

  我喜歡把愛情比喻成石頭,一路走來的路上人們常常會一再地丟棄各種色彩
瑰麗繽紛的石頭,只因為人的劣根性指使著大家這麼做。

  走著走著,卻沒有再看見當初能讓自己心生意動的好石頭,於是沒有邊際的
後悔蔓延開來,盤踞了心底的田畝,雜草叢生哪。


  「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石頭。」

  我曾經這麼對S說著。

  「石頭?」

  S知道那個撿石頭的故事,卻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這麼對他說吧。

  「是呀,所以我不想丟開你,因為我不能夠保證將來我能不能再遇到你這樣
的石頭。」

  偏著頭,我給了自己跟S一個肯定的答案。

  「對。我不會再遇到了。」

  聽完這些話的S,當時他臉上的表情真是令我心疼,一副亂感動一把的樣
子,我卻得意不起來。

  要怎麼得意呢?我心裡很明白這樣的話不過就是代表著一個可怕的訊息︰

  沒有了S,我連繼續往前走去尋找新石頭的動力都沒有了。


  而風化的痕跡一次次地因為爭吵或是誤會,加深了。當蚊子一鼓起了翅膀,
不管是誰先開始的,憤怒或是傷心的噪音便會充盈在這狹小的空間裡。震耳欲
聾,無止境的回音不溫柔地撞擊著彼此的生活。

  兩人世界的玻璃瓶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樣子了,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是如果保
持距離,遠遠地望著,我一定還是會看到那完整的幸福輪廓,而至於瓶內是什麼
模樣,暫時就先不要理會吧。

  漸漸地,我跟S都變成了鴕鳥型態的新品種蚊子。而為了可以和緩S這石頭
的風化狀況,我選擇搬到了這個有著好洗衣機的房子裡。

  開始獨居著,卻不表示能夠心態孤立,事實上因為空間的恍惚,我思念S的
症狀反而更加嚴重。

  就像是飢餓狀態下一旦想起了不在眼前的美味食物,身上的所有毛細孔就滲
出了不知所措的慾望,把人活活給淹沒。直到食物出現在眼前時,我禁不住要喃
喃自語地說著『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所以當前天我終於見到了S時,卻因為太過嚴重的壓力而
暫時忘記該怎麼對S說話。

  「怎麼了?」

  完全不知道我怎麼回事的S只是一如往常地牽起我的手,帶我去吃好吃的小
吃,行進中我緊緊地捏著他的手掌,要他痛著,要他知道這就是我的心臟所承受
的感覺。

  「我只是很想你。」

  「我就在這裡啊。」

  就在這裡,是S所能給我的最簡單承諾。卻也是最重要的。


  當我們決定各自獨立時,所有的動機都像是洗衣機搓洗著我們之間那些不愉
快的種種,我離開的時候,就像是帶出污水的排水動作一樣,而當清水再度注入
洗衣槽時,我希望用簡單乾淨的無暇心境擁抱S。

  看似粗暴的很,但是其實很溫柔的洗衣機。緩慢地轉動、流瀉…就連脫水的
動作都可以細緻地完成,然後等待晴天,好晾曬那帶著芳香氣味的衣物。

  芬芳滿溢,將會隨著空氣流動,催化了想要親近的意圖。


  我決定躺回床上,照常關掉電燈,閉上眼睛仔細聽聞外面依然持續的細微洗
濯聲。

  S他…解決了他那部洗衣機的漏電問題了嗎?希望我下次過去幫他洗衣服
時,不必又抱怨手指的麻痺蔓延到心臟的感覺有多難過。

  等到稍晚新家裡的好洗衣機發出了『嗶嗶』聲,提醒洗衣程序終了的時候,
那時候…那時候…我一定已經睡著了。而在睡前,一定要悄悄地向在另一間屋子
裡的S說聲晚安。


  當玻璃瓶子裡的蚊子都睡了,只剩下優秀的好洗衣機,繼續溫柔地運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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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些人是想成為作家而不可得,才勉強去做別的差事。」
「正好相反,應該說,做什麼都不行,才會去當作家才對。」
—太宰治 貓頭鷹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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