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說過,燕子會給這家子帶來福氣。
聲聲、聲聲啼,有福氣的燕子啊,
你要飛到哪裡去?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她的命還是會這個樣嗎?
閉上眼睛前,招娣卻笑了。
因為那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躺在濕軟的土地上時,招娣聞到了甜美的香氣,關於野草、關於泥土、關於露水、關於記憶。閉上眼睛的前一刻,她看見了頂上的天光竟然綴著銀白,落下了什麼在她臉上,冰冰涼涼。
是今晨的第一顆露珠。
『很清甜喔,招娣來,喝看看。』阿爸遠遠地向她招手,黝黑的臉笑得爽朗和藹,阿母笑吟吟地一手抱著弟弟、一手銜著竹葉上的清晨露水。招娣走上前去,感覺到自己又回到十二歲那當頭,腳步輕盈、無病無痛。
都跟以前一樣,阿爸、阿母、弟弟,都在這裡。
恍恍惚惚間,招娣還聽見了燕子的叫聲,圍繞著她。
就像那好久好久以前阿爸告訴她的,燕子代表福氣,當牠歸巢時也同時帶回來了幸福給這一家子。
我回來了,又回到以前了,真好。
真好。
今天的夏季西北雨狂掃而來,屋頂似乎快要承受不住傾盆落雨的力道,發出隆隆的聲響。十二歲的招娣搖著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弟弟,站在屋簷底下觀望,燕子在廊簷下打轉,嘈雜的鳴叫聲擾得招才張大了眼睛眨巴望著。
「這叫做燕子,燕,子。」招娣逗著小招才指著那些繞樑的黑色鳥兒。「阿爸說家裡有燕子就會有福氣,有福氣的話以後姊姊跟招才就會好命喔。」
招才只是呵呵笑,卻不是因為招娣所說的福氣願景,而是因為燕子快速的繞行讓他傻了眼睛,那可愛的模樣也讓招娣笑了。
初生兒的單純如果可以維持到老去該多好呢?當招娣成年後,站在路邊看著來往的男人女人時,不免對這樣的疑問抱著遺憾,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回不到那純真的年代,她只是想要埋怨為何那樣的年代不能持久些?就算注定不是好命底,但是會不會也苦得太早些?
真正的幸福會是長什麼樣子呢?那滋味該是如何?是不是可以讓她不用這麼累?招娣一直沒有得到答案,不管她抽完了幾根煙、還了多少數不清的債、站了幾年的路燈下,做過多少個男人的生意,都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招娣十二歲時的那場雷雨裡,燕子瘋狂繞行卻沒有帶來喜訊與福氣,大雷劈垮了高壓電塔,壓暈了在大雨的山林中工作的阿爸,從此阿爸就再也沒有醒過來,長久地住在家裡後頭的山坡上,一個可以看到遠方海岸線的地方。阿母說,因為阿爸一直希望可以出國一趟見見世面,但是這輩子沒機會了,就讓他看看海岸吧。
阿母擔負起所有的粗工及家務,奔走在山林、市場與人情冷暖間。有很長一段時間阿母連五百塊都借不到,全家都吃著菜園裡還沒長成的蔬菜過活。還是嬰兒的招才則只能一直喝著稀薄的米湯,因為阿母的身體已經虛弱到沒有奶水了。
每天上下學的路上,招娣總會注意路邊,看看是否可以撿到鋁罐或是紙箱,但是沒幾天學校就叫了阿母去,勸招娣不要把垃圾帶到學校來,這樣會影響衛生。
招娣不服氣地對訓導住任說,「那才不是垃圾,那可以賣錢給阿弟買奶粉!」阿母當場就給招娣一巴掌,讓她暈頭轉向地被拖回家。
回到家裡後阿母只是心疼地摸著招娣已經發腫的臉頰哭,「阿母知道妳想幫阿母賺錢,但是妳年紀小,讀書才是妳的本分,撿那些東西沒有用啦,妳跟弟弟以後長大了,好好唸書然後發財了,才會有好日子過,阿爸跟我都會很高興的。」
「阿弟跟我都吃不飽要怎麼長大呢?」招娣哭著反問。
她十二歲了,就要上國中了,為了讓家裡每個人都吃飽一點,招娣早就想放棄升學了,鎮上有不少工廠,她一直都在注意那些徵女作業員的廣告,放學的時候也會看到穿著制服的女人們走出來,招娣看得出來有些女人甚至沒大她幾歲,都可以賺錢,那麼她也可以。
「阿母,招才是男生,讓他可以唸書就好了,我去幫妳賺錢,這樣妳就不會那麼累,也可以好好照顧阿弟,這樣好不好?」
因為招娣這一番想法,阿母有好幾天都不跟招娣說話,而且還在阿爸的照片前面念念有詞,都在說著招娣多麼不懂事,竟然要辜負父母的苦心,說著說著總會又開始抱著招才哭。
招娣雖然難過卻也沒改變過想法,她依然每天撿拾鋁罐跟紙箱,只是不在早上撿了,而是在放學的時候到處拾荒,然後持續注意著工廠的女工跟徵人啟示。
直到招才發了高燒,阿母卻連醫藥費都付不出來的時候,招娣打破了偷偷藏著的豬公,把一堆硬幣拿到驚愕不已的阿母面前。
「阿母,我真的可以幫妳賺錢養阿弟,讓他讀書、長大成人來孝順妳,阿母,請妳相信我,讓我幫妳好不好?」
國小畢業後不到一個月,招娣很快地就在鎮上的某家工廠找到工作,老闆給招娣一個月八千塊的薪水,還供應午餐,即使每天都要工作十個小時,對招娣來說已經是很優渥的條件了。而阿母背著招才繼續守著阿爸生前眷顧的山林,種菜、墾殖,在菜市場賺取微薄的生活費,加上招娣一年比一年都要多一些的單月薪資,省吃儉用下,又一個十二年過去,總算是熬到招才上了國中。
只是好不容易盼到招才要進入另一個階段了,阿母卻倒下了。
阿母出殯的那一天,招娣抬頭循著鳴叫聲望去。燕子過了一代又一代,依然住在屋簷下,但是福氣呢?在哪裡?
當招娣在工廠待到第十年的時候,二十二歲的她其實對幸福有著更實際的渴望,那跟已經達到兩萬的薪水無關,也不是因為升任為管理主任的原由,而是青春,每個女人都能夠擁有、卻不見得可以即時把握的東西。
招娣並不認為是因為阿爸太早過世而讓她興起了那樣的情愫,而是工廠的老闆的確有著過人的氣魄讓她徘徊目光。並非每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都能夠像她的老闆一樣擁有一間工廠、一部轎車,還有一棟透天厝,但是他卻跟大部分三十歲以上的男人一樣,有妻子、不只一個小孩。
阿母過世的那一天像是跟阿爸約好似的,也是夏季,也下著大雷雨,招娣帶著招才腫著雙眼坐在客廳的木板床邊,陪伴著已經冰冷的阿母,她什麼頭緒都沒有,即使早就知道阿母會有這一天,但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阿母什麼都沒交代就這樣在午睡中死去。發現阿母已經斷氣的是放學回家的招才,招娣認為他不是嚇傻了就是超齡的冷靜,總之,十二歲的招才什麼話都沒說,就連工廠老闆連晚飯都沒吃就趕到招娣家裡幫忙處理後事,也只是冷眼看他,連謝謝也沒說出口。
因為喪葬的事宜招娣完全不懂,所以老闆真的是幫了一個很大的忙,還以奠儀的名義給了招娣充分的費用風光下葬阿母,也因為如此,招娣更加無法對這段不該存在的單戀及時自拔。
當招娣二十五歲的時候,她把童貞給了老闆,而老闆給了她較好的生活條件,但是無論如何就是無法給予名份。招娣跟所有的傻女人一樣,堅信只要等久了就會是自己的,況且她也沒有太多心思去吵鬧,招才的問題比較嚴重。
上了國中後的招才開始學會了抽煙,也常常翹課不上學,招娣甚至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了揉捏過的塑膠袋,裡面都是強力膠。她試圖要當著母親教養他,招才只是冷冷地望了她一眼,「妳做人家細姨比我吸毒還不要臉,妳知道街頭巷尾怎麼說妳嗎?說妳就跟妓女一樣,給男人睡,然後拿錢!」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自招娣跟老闆在一起後,招才走在路上抬不起頭來,他知道鎮上的人以假慈悲的口氣說著,「這也不能怪招娣,他們家窮,一個女人家最後還是要靠男人才能讓招才長大成人。」招才已經認為自己穿的衣服、吃的飯、念的書、睡的床,都是姊姊當細姨換來的,那就跟妓女沒兩樣不是嗎?
招娣當然知道鎮上的人怎麼看她,也清楚老闆娘大概對這件事情有點感覺,但是她不想輕易地放棄,因為她相信老闆上她的床的時候,就已經愛上她了。愛情,多美妙的東西,這足以給招娣前所未有的勇氣面對所有的蜚長流短,但是卻不能解決與招才之間那對立的心結。
當招娣在二十七歲整修房屋的那個夏天裡,燕子因為環境的變化而消失了蹤影,必須漸漸習慣已經沒有燕鳴聲的招娣,另一方面也正在習慣老闆的避不見面,她更是習慣了招才三天兩頭鬧事的狀況,青春,也在她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同時劃下了句點。
「我懷孕了。」當招娣這麼說的時候,她以為能夠讓老闆回心轉意,甚至決定離了婚,娶她回家。只要她是名正言順的太太了,鎮上的人不但沒話好說了,招才也不會看不起自己了,而浪子回頭當個好男兒。「要多少錢?不過我沒有空陪妳去醫院,我要跟我老婆準備辦移民。」這個男人瀟灑地掏出錢包,他要一刀兩斷。
招娣忘記後來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只記得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老闆的辦公室裡到處都是血。她的下體不斷地流血,老闆的胸口也不斷地冒出鮮血,她握著拆信刀,腦袋空白一片。
還來不及當上三個月的母親,她在爭執中失去了一個生命,也失去了自己的人生,還有青春的尾巴。
她最後一次見到招才的時候,是在招娣三十歲那年,檢察官借提她出去認屍,她彷彿早有預感,自己必定會是這個家庭中苟活的人,摸著招才泡在水裡兩三天已經浮腫的臉,還有早就腐爛的刀傷,她沒有哭,闔上了招才沒有閉上的眼睛,招娣開始學著燕子的叫聲。
這一輩子你沒福氣,是因為我們家裡的燕子不會帶喜招福,阿爸阿母阿姐都不好,是我們害了你。她喃喃念著。
聲聲、聲聲啼,有福氣的燕子飛到哪裡去?
在推開大門前,招娣刻意望了廊簷一眼,燕巢還在,但是燕子早就失去蹤跡,沒有居住的空屋是流不住燕子的。她這時候突然有了一種想法︰也許燕子不是為了帶喜而來,相反的牠們可能是來汲取這一家子的福氣,然後揚長而去。
傳說,就只能是傳說,現實卻是血淋淋地存在。
假釋出來的招娣已經三十二歲了,鎮上的人卻還是記得她,並且遠遠地比手畫腳、低聲談論,以往那「給男人睡」的耳語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剋父母、剋兄弟的奇異罪名。一家人都死光了,連燕子都留不住。招娣推開了門,坐在已經沒有水電的屋子裡沉默地看著神桌上的祖宗牌位。
改天要去把招才接回來,慢了兩年阿姐才有空,希望招才還知道回家的路,並且認得她。
回到家中的招娣非常地忙碌,恢復水電、接招才回家安牌位、打掃屋子,丟掉一些沒必要留著的家具、物品,搬出了阿爸跟阿母以前工作用的工具,洗了洗招才的衣服晾在太陽底下。一個禮拜過去了,除了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之外,所有的擺設都像是阿爸阿母都在世的時候,還加上一個懂事的招才。
幸福,其實就該是這麼簡單,但是為什麼這樣平凡的幸福到頭來都只是泡影?招娣只能從老舊的家具與衣物中嗅得以往的氣味,卻還帶著點發霉的酸臭氣息衝擊她的淚腺。
在監牢的這些年招娣以為自己已經流光了所有的眼淚,卻在佈置好的家裡她又哭上了好幾夜,她想她是不孝的,沒給自己找個好對象,還因此讓招才蒙羞、進而不上進,落得淒慘的下場,而阿爸跟阿母的第一個外孫,即使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卻因為自己的衝動進了枉死城。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希望呢?
招娣想過要去死,但是這個念頭很快地就被上門的債主打斷了。
家裡唯一可以替招才償賭債的人坐牢去了,卻不表示賭場會忘記這回事,聽到招娣出獄的風聲,幾個大漢找上了門要招娣還錢。「我沒有錢,而且招才早就死了。」招娣抬起眼幽幽地說,她不知道是誰殺了招才,但是這票吸血鬼難道就不能放過一個死人?
「妳是他姊姊,他的債當然是妳來還。」「我說過我沒錢,就算你們要把我抓去賣,我年紀這麼大了,也賣不了幾個錢吧?」三十二歲了,即使皮膚白嫩、相貌不差,畢竟已經是中年婦女了,還有過一個孩子——雖然沒有機會出生,但是,當妓女也賺不了多少錢。
「如果妳願意的話,這倒是可以想辦法。」幾個大男人交換了眼神,關上了大門,帶著詭譎的笑逼近了招娣。那一天晚上,招娣在無力抵抗的狀況下,被輪暴了,就在客廳裡,阿爸、阿母、招才,他們如果有知也只能看著。
招娣沒有去報警,相反的,她接受了那些男人的建議,聽從他們的指示,到一些較多客源的鬧區,開始當起了妓女。那些男人答應她,只要她不把那晚的事情說出去,乖乖配合賺錢,讓他們抽頭,債也不用還清,做三年就好,三年一到就放她走,並且所有債務一筆勾消。
就這樣,回到老家沒多久,招娣又進入了另一個監牢。
大概是因為招娣配合度高,而且已經像是個沒有意志的活死人,這些馬夫也不太搭理她,只要接到生意後,拿了該拿的錢就走了,從不過問招娣晚上以外的時間在做什麼。
招娣一直想著招才罵她的話,的確是如此,她現在做的事情跟幾年前當人家細姨沒什麼兩樣,不同的是,男人不只一個,一天不只一次,而希望,已經完全地不存在了。招娣並不願意繼續活著受這種屈辱,但是這是她欠招才的,是她這個做阿姐的不好,招才才會走上那條路,他負的債就該她這個做阿姐的來還。等到還完的時候,招娣也早就有了打算。
這當中也有尋芳客真心地要替招娣贖身、還債,即使不多,招娣也是感激地拒絕了,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就是這個樣了,何必再多欠人情,來世又要做人牛馬?
三十五歲的時候,不管債務有沒有還完,總之招娣自由了,一方面也因為她身體實在是太差了,客人越來越少,馬夫對她也早就失去了興趣,就當面撕了借據,讓她自由。
回到家中時,招娣站在上鎖的門口良久,她好累,好希望一打開門後,看到阿爸在磨鋤頭、阿母正在擺碗筷,招才正在偷吃桌上的菜……
但是她卻進鄉情怯了,這麼髒的一個身體有什麼臉進去呢?
突然招娣聽到細細的鳥鳴聲,她驚愕地抬起頭來,發現屋簷底下的燕巢裡竟然有著燕子。她傻了,為什麼呢?這麼久沒人住的屋子,燕子為什麼還會來?仔細一看,還是兩大兩小的一家。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媽媽,另外一定就是像阿姐跟招才這樣的兄弟姊妹。
招娣破涕為笑,開了鎖,推了門。
「我回來了。」
過沒兩天,招娣的屍體被清晨上山工作的人發現了,她戴著她阿爸的斗笠,抓著鋤頭,身上穿的是是她阿母的上衣及長褲,懷裡揣著她弟弟招才的國中制服,直直地躺在她阿母早就賣給別人的山林土地上,一臉微笑又安詳。
招娣的臉上佈滿了清晨的露水,帶著幸福的亮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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