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目的已經達到了,
所以,現在什麼時候死都可以。
坐躺在床上的這幾年,江杏已經把這木板床燒出了一整排的焦黑,沒有人會指責她,也沒有人會規勸她不要抽煙,他們只會把白白嫩嫩的小孩子拉到一邊,叮囑著他們「不要太靠近抽煙的阿媽」。
最大的兒子也都快要六十歲了,大兒子的孫子自出生後江杏卻只看過那麼一眼,事實上,在她中風後的十多年裡,她只知道又一個孫子結婚了,哪個孫子又添丁,甚至是哪個孫女考上了最好的大學,哪個外孫當兵去了,或是誰又生意失敗、家庭出問題……除此之外,所有的細節江杏一概不知。
家族裡年紀最大的老人家卻是對家裡事情了解最少的人,說來真是有點矛盾及悲哀。但是大家都認為她還能活著、不是吃就是睡,即使是成天都窩在沒有窗戶、不知道白天還是夜晚的房間裡,跟那些電視新聞裡不得善終的獨居老人比起來,也已經算是好命的了。
老伴過世前江杏還是可以到處串門子講是非,其中最讓她熱中的就是二媳婦的種種。
親家公是個軍人,當初連甩了女兒幾個耳光也還是阻止不了她要嫁給農人子弟的決心,當初江杏就心想,這樣的女孩子做不了什麼苦差事的,一雙手白嫩如蔥,戴著她鰥夫父親的嫁妝首飾,那閃亮逼得她張不開眼睛。
最讓江杏津津樂道的就是她把二媳婦趕出家門的那一幕。果然是嬌嬌女,脾氣拗,江杏講她個幾句她就抱著剛出世的孫女跑到後山的竹林裡一晚不回來。她當晚就對二兒子酸溜起來,這麼愛餵蚊子就自己去餵,幹嘛把孫女也抱出去?還有,注意一下她是不是把一些嫁妝或是你的家當都拿光了。
後來她才知道二媳婦一直都在門外,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她也覺得無所謂。
想當初她的婆婆可是連續好幾天都不給她飯吃,卻要她照幹活兒。
剛放學還穿著第一女中制服的大孫女此時端來了一碗飯,上面蓋著青菜跟蛋花以及燉得軟嫩的瘦肉,今天是她做飯。「阿媽,吃飯。」江杏連忙把屁股底下的尿盂抽了起來,將尿液倒進了垃圾桶,伸手抓了床邊的衛生紙一把胡亂往屁股一擦,用還有力氣的一隻手把自己撐了起來,看著孫女把裝滿屎尿的垃圾袋打包起來,提了出去。
中風之後,江杏右手已經完全地僵硬、不聽使喚了,到現在江杏只能用左手握著湯匙吃飯,家族裡外的人也知道老人家的不便,都盡量做了可以用湯匙舀起的飯菜。只是這幾年麻煩多了,年過八十後,當大媳婦在江杏沒有吃完的碗公裡發現了兩顆發黃的牙,才知道她的牙齒也不行了。
此後當她每二十天輪流到四個兒子家裡寄居時,吃的都是溫軟易吞的食物。
只是每隔六十天來到大兒子家裡,她都會感到些微的感傷,不可避免地她總會看見正廳裡擺著阿次的照片,那是老伴過世前五年到村裡唯一一家照相館拍的,當初阿次還極不滿意,用著日語嗚啦啦的罵了照相館的老闆一頓。然後沒幾年就用上了,照相館的老闆盡力把這底片修到好,並且放大,也不收半毛錢,說是給阿伯的補償。
江杏知道自己的照片總有一天會擺在阿次的旁邊,就算她不願意也不可能,這是習俗,身為家族裡的父親與母親,任人在屋子裡的大廳擺放照片與牌位,然後蒙上灰塵是他們最後的義務。所以前些日子她要求二兒子請照相館老闆來照相,還請老闆照片修得好看點。理由不說大家也明白。
當阿次開始到處不挑地方大便的時候,江杏就知道他的日子差不多了。
當時還在念國小的的大孫女首先發現阿公會把大便拉在廁所的洗手台裡,之後家裡的每個人都隨處可聞阿公不知道又偷偷拉在哪裡的臭屎,過了兩個月後,阿次連最愛的紅標米酒都喝不了,所有的語言都變成了日語,卻唱不出半首平日愛敲著筷子哼唱的和歌,最後,家人把他送到了醫院,並開始著手準備後事。
幾天後,江杏眼看著結褵五十多年的老伴躺在大兒子家中客廳的木板上,讓醫生抽了他最後一口痰,就蓋上了往生被。當時她連哭都沒哭,倒是看著兒子跟媳婦們帶著一臉茫然的孩子們開始哇哇大哭起來,又是爬又是捶的,卻沒有人掉下一滴眼淚。
他們就跟她一樣,一滴眼淚都沒掉。
那時她就已經開始想像,當自己也這樣躺在木板床上時,應該也是這種景況吧?只是兒孫人數會增加些。而她希望自己不會聽到這些虛情假意的哭聲。
江杏吃完了大孫女準備的晚飯,又點了跟長壽菸吸吐著,然後把菸放在木板床的邊緣,轉過身子翻找箱子裡的東西。箱子只有一只,是她輾轉搬移到每個兒子家中的僅有家當,裡面除了三四套換洗的衣物外,就是一包她視如老命的塑膠袋。
江杏翻出了一包塑膠袋,開始了她每天都會重複作的事情。她用左手跟嘴把袋子打開,吃力卻仔細地算著還剩下多少張鈔票。這是每年逢年過節兒媳都會給的禮金,當然她也會給孫子們紅包,但是她還想多留點給自己辦個風光的後事,所以不論年紀大小,她都只給孫子兩百塊的紅包。
她知道兒孫在背後是怎麼說她的,說她死也要帶著這包錢財進棺材。她一點都不在乎這些難聽話,因為她的確打算這麼做。
當她回過頭想起來菸還沒抽完時,床上又是一個燒焦的痕跡,但是她不在乎,就如同她不在乎自己還可以活多久。
反正她當初說出口的時限都已經過了,現在,什麼時候死都可以。
阿次過世後沒一年江杏就中風了,她曾對大媳婦說,無論如何,她要拖上一家子十年才甘心。當初大媳婦是怎樣的表情江杏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江杏不識字,但是如果可以的話她肯定會寫下「痛快」兩字。
江杏認為她給阿次辜負了五六十年,要子孫還上十年真的是一點都不過分。
江杏知道童養媳的天命就是安分守己死守著這一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但是除了這習俗上的責任外,她其實也眷戀著當時年輕又帥氣的阿次,日據時代沒幾個人日子好過,但是阿次受到地方上日本長官的賞識,讓全家人都得以溫飽、處處方便。
但是知遇恩情是一回事,婚姻大事江杏死也不讓步,日本官的女兒又如何?妳能跟我一樣為阿次賭上一條命嗎?
那把被江杏拿來威脅自殺的軍刀最後跟著日本長官與日本姑娘坐船回到了日本,而阿次就再也不談起日本姑娘的種種,跟江杏成了親,務農維生。這一生,阿次似乎都用日本歌曲與酒精來抒發著什麼,除了家計,阿次不再跟江杏說些什麼話,即使有,也都是用江杏聽不懂的日語說了一整晚。
江杏知道阿次心裡埋怨她,但是她不想去安慰,也無從關心,因為陸續出生的兒女跟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擔讓她無暇去理會阿次的有志難伸。
日本戰敗的消息傳回來後,阿次就更加地沉默寡言,每天就是往菜園跑卻不種菜,只是坐在糞池邊用竹竿邊攪著邊喝米酒,然後唱著江杏一輩子都厭惡的日本歌謠。
在所有的兒子裡江杏最喜歡的就是么兒,她還說過如果以後死了不依照習俗放在大兒子家,而是要放在么兒家裡,當時小媳婦臉都綠了,但是生死大事,老人家即使可能說得早還是要點頭稱好。這樣就好了,她想要留在小兒子的身邊,即使只有幾天也好。
算算日子,自她中風不起後,至今也差不多有十一年了,當江杏發現大孫女要幫她轉到歌仔戲的節目卻都找不到的時候,她覺得人生好像已經被抽離了一部份的夢想,沒有意義,因為時間沒等她。
過了這麼多年了,連世界都不想等她了。歌仔戲早就沒落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聽不慣也不喜歡的連續劇或是綜藝節目。
現在想來,阿次的日本歌謠好像還有那麼點親切感呢。
躺上床,江杏覺得胸口似乎有點悶、有想要嘔吐的感覺,她敲著手上的湯匙打在床邊,想呼喚大孫女卻沒有回應。屋外垃圾車的聲音好響亮,蓋過了她的訊息。
沒多久,她吐出了一口口的白沫,用抓著湯匙的手抹了嘴角,她卻笑了。
時間到了。
江杏放下了湯匙,躺在床上又點了一根菸,放上了床沿。
她知道,當她等一下睡著後,木板床一定又會被燒出一個痕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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