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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春慢慢發現,她要的不是留住阿澤的愛情,而是一個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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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情過後,千春已經連續失眠了一個月。

這晚,她跳下了床,站在床邊的落地窗前。夜晚兩點半的市區,有著安靜的燈光,因為夏天空氣流動的關係吧,橘色的燈光一明一暗,像是暗夜平地裡的星星。

打開了冰箱,千春找出一罐冰紅茶,也不管已經刷過牙了,坐回床上她打開瓶蓋,開始咕嚕嚕地喝起茶來,然後又點上一根煙,也不抽,只是任其在煙灰缸裡燃燒著,橘色的煙頭閃爍著,與窗外的燈光相呼應。

「把窗戶開個縫吧。」當煙燒到一半時,阿澤這麼要求千春。

「我以為你睡著了。」千春懷著些微的愧疚,起身打開了窗戶,一陣溫暖的風竄進了冷氣房內,夾帶著煙塵的氣味。

「還沒有。」阿澤翻了個身,悶住聲音在棉被裡,「妳怎麼不睡?」

「我在思考一些問題。」千春終於是抽了一口煙。紫色的煙霧瀰漫在這十五坪大的套房裡。

「妳常常在思考,也常常說話。」

怎麼?阿澤是在嫌她平日話太多嗎?「好啦…我知道我話很多,你覺得很煩嗎?」

「沒這回事,我什麼時候嫌妳話多過?」阿澤又翻了一個身,最後他終於坐了起來,跟千春並肩一起抽了煙,「這樣很好啊,因為我不愛說話。」

「我知道你不愛說話。」千春笑著。


先前兩人因為小事爭吵而互不聯絡了一週,冷戰過後的那個晚上,失去理智的索求對方似乎是應該的,也像是不可抗拒的儀式,千春是個女人,並且有著正常的需求,而她相信以阿澤這樣一個年紀不過三十的男人來說,性也是重要的生活必須。

但是激情後的隔天早上,千春發現了一些事情卻問不出口。

千春其實想問問他,冷戰不見面的這一個禮拜裡,誰上過他的床?想問問他,衣貴裡那件淺黃色的連身洋裝是哪個女人的?想問問他,電視機上那個豆沙色的口紅是誰留下的?

想問問他,為什麼連清理現場這種重要的事情他都懶得花心思或是力氣去完成?

想問問他:你是不是已經不在乎我會怎麼想了?

阿澤的確不愛說話,所以對於千春太過犀利的問題他也常常選擇不回答,甚至怒言相對。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啊,沒有什麼好問的。如果真有那麼回事也是要傷心,若沒那一回事,千春也會因為懷疑而更不安。

到底是該問還是不該問?千春想了好幾天,還是問不出口。


最近這半年來,千春發現她跟阿澤處在一種悲哀的模式下。

千春對他的義務好像只剩下洗衣服、整理房間、填冰箱這回事,甚至在床上好好地服侍他。而阿澤對千春所能做的,就是允許她來到住處,讓她為他做上述那些事情,然後在情慾滿足彼此。

有時候他們會一起去看場電影、吃個飯、逛逛展覽,甚至讓千春跟著阿澤一起去跟客戶見面、應酬,雖然機會不多,卻也讓千春非常的知足。千春總是認為只要阿澤在自己身邊,就算兩個人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不做些什麼轟轟烈烈的浪漫大小事也都沒有關係。

熱戀期似乎是很難維持也看似不切實際,因此這種像是老夫老妻的感情模式讓千春以為是理所當然的。

這就是平凡嗎?平淡?這就是幸福?

千春不能夠去承認這是不對的,她不能夠去誠實地對自己說阿澤的冷淡是不正常的,千春更不能對房間裡出現的一些陌生用品演練出一些她自己不敢接受的劇情。

甚至當千穿面對著洗手間垃圾桶裡兩個用過的保險套,她都不能說什麼。

千春選擇逃避。為了維持住這段走了好幾年的感情,她當作什麼都沒看見也沒感覺。


「妳並不了解我是一個多麼特別的男人。」

阿澤常常這麼對千春說,即使她每次心底都暗自不以為然,卻還是笑著點點頭,繼續愛著他。

我愛你就夠了,你特別或是不特別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反正我就是愛你。千春總是這麼想。

光是「我愛你」這件事情,就可以讓千春忙碌不堪。

也光是「我愛你」這件事情,造就了他們彼此一來一往的衝突跟不安。

愛,這回事,已經變成了輪廓不清楚的影像了吧,甚至到最後已經不能用洗衣服、填冰箱、拖地板…甚至是做愛,就能夠滿足千春想要更清楚看見的渴望。

即使是簡單的親吻動作,其實都可以讓千春滿足一些些,而讓她有勇氣繼續欺騙自己下去。然而阿澤卻常常連這點勇氣都不給。


有幾次千春會因為纏綿過後阿澤的不親吻而生氣。

「喂。」千春叫著。

「怎麼了?」阿澤總是只是準備點起煙,不知道千春幹嘛又生氣了。

「你忘記很重要的事情。」

「什麼?」

「為什麼你不吻我呢?」

千春相當重視親吻,尤其在做愛的開始、過程與結束,不然千春會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洩慾的對象而已。

結果千春得到的答案往往不是一個敷衍的補償之吻,不然就是「順其自然」四個字,還有他乾脆倒頭就睡的窘狀。而千春什麼也不做了,連哭鬧都不會,她只是生著悶氣,想著這樣算什麼呢?那種被洩慾的感覺真是差到極點。

吻,是很重要的喔。千春以前就這麼告訴他了,而在剛交往的頭一年阿澤幾乎是逮到機會就吻她。

難道真的是因為在一起太多年了,所以阿澤覺得可以不必溫柔貼心地對待她了嗎?

也許,他已經準備要離開她了吧?所以就變得一點小細節也不願意注意了,甚至她的撒嬌、孩子氣,在他眼中看來不過都是無理取鬧。

阿澤太誠實了,誠實到連想離開千春的意圖都不願意掩飾。就像黃色洋裝、口紅、保險套要表達的事情一樣。

是的,走到今天這一步,千春是該承認「阿澤想要分手」這件可怕的事實了。

發現了一些跡象後,千春一直不斷地思考著:是不是該直接戳破他,然後一走了之?

但是千春卻膽小地放棄了,只是不斷地抽著煙,想著那個女人也在這張床上的各種姿態與動作,然後為難她自己。

她很會呻吟嗎?她也抓著阿澤的肩膀嗎?她有沒有被他親吻了?她是不是抱著他入眠?然後第二天還一起吃早餐?

就跟他們一樣?

千春很清楚這些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用的,對於她是否要離去的決定沒有太多幫助,千春若已經打定主意不要讓出這個位置了,那麼她就要想想是否還可以坦然地繼續優雅霸佔著這個別的女人躺過的床?緊緊地抱著這個上過別的女人的男人不放?


這些疑惑深深地困擾著千春,因此她在忍了幾天後,還是逼問阿澤洋裝、口紅跟保險套倒底是怎麼回事?

千春是從阿澤口中逼出了真相,也淚眼婆娑地決定繼續留在阿澤身邊。而阿澤大概也沒想到千春竟然會留下,只惱羞成怒地給她一句話︰「妳不要後悔。」


男人都是如此的吧,不會把女人的原諒當成恩澤,他們總是認為這個女人只是留下來看他的笑話,指著他曾經犯過的錯,像是威脅似的要他對女人更好。

千春天真地認為阿澤是該對她更好,因為他以前已經對她夠不好了。但是千春並沒有拿這件事情威脅他的打算,她只是一如往常地洗衣服、填冰箱…跟以前一樣。千春要的,也不過就是要阿澤一如往常般地愛她。

真的沒有別的了。但是他卻不了解。


那件逼問事件過後,千春已經連續失眠了一個月。


她天天都在想著:留下來對不對?阿澤是不是真的會重新愛她?還是會繼續偷偷跟那個女人聯絡?衣櫃裡還會再陸續掛上其他的洋裝嗎?

千春什麼都沒把握了,即使日子在看似平靜如常的模樣運轉著。

但越是平靜無波,千春就越是嗅聞到了風雨前的泥土氣味,她更會因為阿澤不再為她緊張、在意的情緒感到慌張。

他漸漸地疏遠了千春,不再把她當成最重要的人,除了讓她繼續進出他的住處之外,其他時候她什麼也不是。

隱隱約約中,離別的輪廓就是這麼的接近。


這一個月以來,千春漸漸地不敢以阿澤的「女朋友」自居,連打個電話給阿澤都會語帶抱歉,深怕打擾了阿澤。

而阿澤的背包裡恐怕也早就沒有負載關於他與千春之間的夢想。

為什麼會這麼害怕阿澤離開自己呢?千春左思右想都搞不懂,因為怕阿澤離開,所以什麼事情都像是上了引線的火藥,不小心就會被引爆。


「妳越來越不怕我了喔。」

以往在兩人互相打鬧時,阿澤會因為千春的反抗出現這句話。

「我本來就不怕你。」千春總是會這樣回嘴。

真是天大的謊言。

千春比誰都清楚她很怕阿澤,阿澤也很清楚千春的恐懼為何,就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一點,所以千春跟阿澤之間早就失衡了。

而因為出軌後千春卻選擇原諒,阿澤更確認了千春的恐懼,卻又矛盾地開始也懼怕著千春。

懼怕她的敏感、懼怕她握有自己背叛的把柄、懼怕她對自己的包容……懼怕千春的愛。


因為彼此懼怕,就連擁抱都會變得無力了。


互相擁抱時,用力箍緊對方的人往往都是千春,而當她感覺到阿澤那鬆軟無力的手臂只是輕輕靠在她的背上時,千春根本不敢猜測阿澤正在想什麼,只能任由心酸蔓延全身。

不重要了,千春總是這麼想著,只要還可以抱著他就好了,其他的什麼自尊、真相…她都不想管了。

千春知道自己這樣子像是一隻鴕鳥,但是如果不當鴕鳥,她就會變成了機關槍,把阿澤掃射成蜂窩,只為了把他留住。

所以即使阿澤出了軌,抱過了別的女人,千春還是只能當鴕鳥,安靜地窩在他的身邊,只希望他給自己一個擁抱。

然而阿澤不要千春的擁抱,他要的是可以離開千春,或是讓千春離開他。

只因為他再也沒有辦法在千春面前當著無暇的聖人讓她膜拜,而他非常需要被膜拜。

千春已經看到他太多的缺失、嚴重的錯誤,他在千春的面前不堪,甚至沒有原則、好像只有那話兒會思考,因此千春的溫柔、安靜、柔順…都像是在挖苦他、威脅他罷。

但是他擺脫不了千春。

所以到最後,他們在一起時可做的事情,就只剩下讓千春填他的冰箱、洗他的衣服、無力地彼此擁抱。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月,這個月,不只是千春,阿澤也夜夜失眠。千春都知道,但是她不想提,就如同她不想再去提起洋裝的主人帶給她的痛苦。

如果都不要再提起了,就能夠繼續在一起嗎?

難道自己之所以繼續留在出軌的阿澤身邊,只是不想後悔,只是想找回那個當初她所愛的阿澤嗎?

她當初所認識的阿澤是個傻呼呼的大學生,有著大男孩會有的稚氣跟正直,笑起來總是讓人覺得溫暖跟放心。

退伍後的阿澤多了許多老練的表情,而當阿澤告訴千春這才是真正的他時,千春感到一點點失落感,卻還是認為那個天真可愛的男人只是睡著了,她總有一天可以把他喚醒。

到了最後,卻是千春對阿澤吼著:「把那個我當初認識的你還給我!還給我!」

阿澤只是默默無言地看著千春,用表情告訴她那是不可能的。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終於把阿澤推入了出軌的道路上嗎?


這個月來,千春總是有著罪己的思考:

一定是我不夠好,所以阿澤才會讓別的女人安慰他、上了他的床。所以我應該要對他更好、更包容。


也許正因為是這樣的低姿態,因此在那件事情過後的一個月以來,阿澤不僅不再提起這件事情,甚至連道歉都不曾有過。

千春發現,自己要的不是阿澤留在自己身邊,而是阿澤的道歉—為了那場出軌道歉、為了他冷卻的熱情道歉。

當阿澤道歉了就表示千春是沒有錯的,從來只有阿澤對不起她,沒有她逼迫阿澤這回事。

但是阿澤從不道歉,這代表什麼呢?



已經抽完了兩根煙,阿澤又躺回床上,千春搖搖手中的紅茶,回頭看著阿澤的臉。阿澤也正看著她。

在這沈默的時間裡—包括這一個月來—阿澤是否也跟她一樣想著同樣的問題?

「阿澤。」

「嗯?」

「我們兩個,現在要為了什麼原因繼續在一起?」

阿澤的臉上沒有出現任何訝異的表情,彷彿是一種默契,他早知道千春終究會這麼問了。

「為了能在這樣平靜的夜晚好好分手吧。」

千春點點頭,別過頭去,想繼續把紅茶喝完。

「千春。」這次換阿澤呼喚她,並且坐起身子來,從背後抱住千春。

「嗯?」

「我很抱歉。」阿澤稍稍收緊了手臂,這讓千春酸了鼻子。「這幾年來謝謝妳愛我,也讓我愛妳。」

千春感受到了,阿澤與她之間所謂的「愛」,在擁抱的這一瞬間總算還有點痕跡、有著電光石火的美麗。

到頭來,她要的果然就是一個道歉而已。

望著落地窗外那點點橘色燈光繁星,千春躺在阿澤最後的溫暖擁抱裡,微笑著把那罐紅茶喝完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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