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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雙生》第一話 美生
時間: Mon May 2 22:39:37 2005

第一話 美生

我最親愛的哥哥俊生︰

寫這封信只是想要讓你知道,我很好,我沒有做傻事,只是逃到一個很遠的地方,
平靜第寫下這封信給你。

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我覺得我們都需要一點時間去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也許
在你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是我依然非常迷惘、無助。

如果繼續留在你的身邊,並不會對於我的迷惑有更大的幫助。而你,到最後可能
就會厭惡我的任性與怪誕。

所以我離開了,並且不給你機會阻止我。

我這個禮拜到了歌舞伎町去。當然,我不是去那裡上班,我是去找小小。

小小,你記得這個好朋友嗎?那個曾經跟你打架的男孩,他現在在新宿一家酒店
裡當經理,看起來過得還不差,他變白了、瘦了很多,除了有時候會帶些刀傷在
身上,其他的沒有什麼大礙。

沒有大礙,這也是我要跟你說的,我也沒有什麼大礙。

我很好,俊生,只是活到這個年紀,我才發現,如果沒有跟你一起生活過那二十
多年歲月,我接下來的人生就會等同空白。

我非常地高興我的人生裡有你的存在,也非常感激上天讓你我成為了雙胞胎。就
算是如同傳說所提的,因為我們的上輩子不美滿,這輩子才會當兄妹,我依然感
激這樣對我來說已經是不完美的安排。

這世界上只有你懂我,也只有你願意懂我,也只有你,不得不懂我∼因為那可恨
又可悲又可憐的血緣關係。

俊生,我非常地想念你,當我看到小小臉上被你打的淡淡傷痕,我竟然哭了,因
為我想起了你當初為了我揮拳、然後被記過的那件事情。不過小小似乎是以為我
是因為見到了久違的故人才喜極而泣。

然而我比誰都清楚哪,我之所以哭泣是因為你,俊生,我非常地想念你,並且到
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但是我卻不敢相信關於雙胞胎的感應傳說。

除非你能夠回答我,你也不斷感受到了椎心刺骨的疼痛,然後腦中浮起了我的身
影,我就真心地相信你與我心血相連。

剛到日本時,我先到京都時探望了須知子伯母,她很關心你,向我問起了你的近
況,可是俊生,我要怎麼告訴她呢?

我要怎麼告訴須知子這些日子以來我們發生的種種?

我說不出口,所以我告訴她,你很好,我也很好,我們,都很好。

除了「很好」,我找不到其他可以圓謊的字眼。

俊生,我們真的「很好」嗎?我,你,我跟你,我們,真的可以很好嗎?

當我逃到日本的時候,我就再也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了,因為我在等你給我答
案。等到你可以給我回到你身邊繼續賴著你的那個答案。

又或者你要給我的答案,其實會將我永生地放逐。而你只是善良地不願意太早對
我殘酷。

俊生,俊生,俊生……如果我說,在母親的子宮裡與你相識時我就已經被放逐了,
你會怎麼想呢?

早知道如此,你還願意跟我當雙生兄妹嗎?

我願意。我願意啊,俊生,只是我恐懼這個世界要給我的指責,我恐懼你要給我
的結局。

所以,請你原諒我逃了,逃到一個你找不到我的地方。

我會等你給我答案,但是不是現在,而是要等到我原諒我自己的那個時候。

所以請你先原諒我給了你一個假的地址在信封上,也請你不要試圖找尋我。

——愛你的,妹妹 美生——

&&&

我不太懂日語,靠著大學裡學到的一點皮毛,還有破破的英文,我竟然還是找到
了小小。

「不簡單啊,日文那麼爛也可以找到我?」小小說。

「不要忘記日本人也是會說英文的。」

「那我也真慶幸日本人還聽得懂妳的爛英文啊?」小小給了我到日本來之後所接
收的第二個擁抱,他的胸口跟須知子伯母一樣溫暖。

「不管妳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我好高興看到妳,美生。」

我想哭,卻是因為我看到了小小左邊臉頰上的傷疤,小小擁抱我的時候,我吻了
他的疤痕。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小小的輕微顫慄。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我努力擠出微笑輕輕地說。

那道疤,是俊生給他的。我哭,是因為我想起了俊生。

小小變白了,大概是因為他過著晝伏夜出生活的關係吧?高中時候那個健康高大
的黝黑形象,如今轉變成我眼前消瘦蒼白的身影,讓我感到錯愕又傷感。

小小工作的地方是歌舞伎町非常有名的一家酒店,裡面的小姐大多來自台灣,也
因為如此,我的語言障礙像是不曾存在。

與店裡的女孩們相談甚多,卻令我不太愉快。不是她們不好相處,而是我見識到
了關於外地求生的種種。

我如果不回去了,是不是也必須過著這樣的生活才能夠活下去?

「我運氣算是不錯,有身分證,所以還不怕警視廳來查,但是別人就不一定了。」
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由美子也來自台灣,年輕時她嫁給了一個日本男人,卻沒想到
被騙光了所有的錢,那男人不見了,只留下一堆賭債跟一個小女孩給她。

「我一個女人家在日本能怎麼過?物價這麼高,小孩一直在長大,沒有錢是不行
的。我想過要自殺,但是想想,死了又如何?我小孩難道也要跟我一起去死嗎?」

她捻熄了煙,看了我的手腕一眼,「小妹妹,如果不是走到了絕路,永遠都不要
跟我一樣,也不要尋死。」

絕路?怎樣的路叫做絕路?生活上的?經濟上的?還是感情上的?

我已經辭掉了台灣的工作,我在日本無依無靠,我愛上了最不該愛的人……摸著
手腕上的疤痕,我想著,什麼叫做絕路?

「由美子有生意要做。」小小一把拉起了我,惹得我的手腕一陣痛。「走,我們
去吃宵夜。」

我並不認識這裡的路,但是我卻走在小小的前頭,這是一種逃避嗎?我不想走在
小小的背後看著他灰暗的背影。

到了町裡略嫌冷清的巷道角落,我們坐上了一家路邊攤的椅子,這讓我想起了電
視劇裡壓抑的上班族總是喝酒閒聊的好地方。

「不要看這攤子很小,老闆娘做的豚骨拉麵可是非常地好吃喔!」小小這時候才
終於給了我微笑,而不是一見面就掛在臉上的漠然。

我對攤子裡的中年女子點點頭,她沒有化妝,唇上的口紅也已經糊得差不多了,
臉上的汗漬亮亮地撲在她的臉上。和善又純樸的模樣,讓我想起了須知子伯母。

「我去找過伯母。」把玩著桌上的筷子,我試圖找些話題。

「哪個伯母?」

「住在京都的那個。」

「噢,藤原太太嗎?」小小一向都是這樣稱呼須知子伯母,然後一定會加上一句,
「她老公死了沒?」

「這次如你所願,死了,一年前。」我的笑容有點僵硬。

「真的死了嗎?那麼就真的該喝點酒慶祝一下。」小小跟老闆娘要了兩個杯子,
點了清酒。

說是慶祝,但是我卻看不到小小有什麼快樂的表情。我知道,小小無論如何都無
法真正開心的,不管藤原先生死了幾次。

喝下了幾杯酒後,小小終於是繼續追問。

「美惠看起來如何?」他竟然直接稱呼須知子伯母的中文姓名∼那好久都沒有人
再叫過的本名。

「很好,只是瘦了點,氣色還不差。」我吃了一口拉麵,為了表示尊敬,我還故
意吸得很大聲。

「藤原有留下什麼遺產嗎?還是債務?」

「有保險金,但是大多拿去還債了。」我放下了筷子,看著小小除了冷漠卻多了
些心疼的側臉,「她想找份工作。」

「工作?那就去找啊,難不成妳希望我介紹她來酒店?」小小突然放聲大笑,「美
生,妳來還差不多,妳也不想想美惠都幾歲了?」

「當你抱她的時候,怎麼沒想想她幾歲了?」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承認我的確是對小小有點生氣,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不會再跟她睡覺了。」小小並不生氣,只是一口氣喝掉了三杯清酒,「那種
錯誤發生過一次都嫌太多。」

發生過一次都嫌太多。而有些錯誤不必發生,只要有了念頭,就已經是錯了的。

我不再說話了,只是繼續吃著麵,然後也跟著喝了好多酒。

「晚上住在哪?」小小幫我提起了不大的旅行袋,與我並肩。

「還沒有決定。」

「那就去我那裡吧,如果妳不嫌我房子太小。」

我看著小小臉上的淡淡傷疤。

「好啊。」

&&&

小小住在處於新宿邊陲的一棟鐵皮公寓裡,一排開來有好幾間房間的那一種,即
使是夜晚,陽台上的晾曬衣物還是清晰可見。

屋子裡有點悶熱,在我刻意洗了冷水澡後,還是又出了些汗。小小說,他沒有裝
冷氣的計劃,因為過些日子他要搬家了。

「搬到哪去?」

「本來沒有特別的打算,但是也許會去京都。」

「也是很貴。」

「不是錢的問題。錢,我有。」

「是為了須知子伯母?」我是這麼猜測的,也許小小會想要把之前的錯誤徹底地
落實了。反正,藤原都死了。

小小沒有說話,只是不斷地抽煙,電風扇運轉著,拍散了煙味,飄出了窗外。

「我想,伯母會很高興有熟人離她近一點。」我說。

「是啊,我只能近一點,不能貼上她的生活。」他捻熄了煙。

年齡差距過大的戀愛是這麼地痛苦,二十七歲的小小跟四十八歲的須知子在痛苦
了這麼多年後,即使在藤原死了也是依然不會有結果。須知子,無法面對自己日
益殘破的風華。

我知道須知子是愛著小小的,不然她不會選擇不聯絡。

因為愛,所以不能讓對方找到自己,也不要知道對方會是在哪裡,離自己是近、
還是遠。

所以我寫信給俊生的時候,附上了假的地址。

我不需要俊生的回信。至少目前我一個字都不能看見,即使只是看見他寫著「美
生」兩個字,我都會心如刀割。

小小突然又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叫了出來。

「我知道我今天弄痛妳兩次了。」小小看著我的手腕,即使傷口已經癒合,不需
要紗布了,遇到外力扭轉、撞擊還是會痛。

「那就不要再弄痛我。」

「我頂多也只是這樣弄痛妳,」他又用力拉了我的手腕一次,「曹俊生呢?」

聽見俊生的名字,我竟然下意識地就流下了眼淚。

他會不會感覺到我正在哭?

「妳為什麼要愛上他呢?美生。」小小把我的手拉上了他的臉頰,讓我摸著那道
疤。「妳會被他弄痛一輩子,然後妳就不會只是割腕而已了。」

「我不會再做傻事了。」我止不住眼淚,卻依然還能夠平靜地說話。

「愛上自己的雙胞胎哥哥就已經是傻事了。」

聽到小小這麼說,我終於是放聲大哭。

然後,小小就不再說話,只是抱著我,拍著我的背,讓我的眼淚沾上了他的赤裸
胸膛。

當小小吻我的的時候,我沒有閉上眼睛,而是看著他左臉頰上的疤痕。那疤痕,
是我們念高中時,俊生做下的記號。

他們那一次會打架是因為小小說出了像是預言般的話語。

『難道曹美生喜歡自己的雙胞胎哥哥?真噁心!搞亂倫啊?』

俊生什麼也沒有說,就是狠狠地揍了小小一頓,然後就留下了一道疤給小小。

然後有一個多禮拜,俊生刻意跟我拉開距離,不說話、也不一起吃午飯。回到家
後也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俊生是不是也覺得很噁心?對於這樣的話語?因為其實他也發現了我對自己哥
哥的感情,所以才要用痛毆小小來宣告他的答案?

其實他也不用這麼做,我從來沒有阻止過俊生不斷地換女友。即使我不舒服、我
想要獨占俊生,可是我還是知道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是妹妹、妹妹。我是無可取代的,卻也悲哀地絕對沒有權利可以愛他。

並且我清楚地了解俊生都不愛那些女孩,他心裡一直有著別人。

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我頂多只能經由雙胞胎的默契去察覺到俊生只是不斷地玩
感情遊戲,卻獨獨珍惜那個人。

我嫉妒的,是那個人,不是其他的女孩。

那是誰呢?俊生?我常常在心裡這麼問著。

當我摸著小小臉上的疤痕,我也這麼問著。那個讓你揪著心思念,然後也感染著
我的人,是誰?

當小小終於脫去了我的衣服,撫摸著我、將手指伸入了我,我還是看著那道疤。

「把衣服穿起來吧。」小小突然爬了起來,然後笑著把衣服丟給了我。

「你不抱我嗎?」

「等妳不是處女了我再抱妳。」小小點起了一根煙,止不住微笑。「原來妳跟曹
俊生還沒做過?」

「基於這個理由你更應該抱我,」我沒有穿上衣服的打算,「如果你打算救我。」

「我並不想救妳,我也救不了妳,美生。」小小呼出一大口的煙,「而且我不想
讓妳一輩子記住我。」

「如果你要我忘記,我可以做到。」

「對不起,美生,我不能抱妳。」小小摸著我的頭,「我並不介意成為曹俊生的
替代品,事實上,我也很樂意成為替代品,因為如果只是當一個替代品,我就不
必承擔太多的幽怨跟責任。可是,那是在妳已經是曹俊生的女人才會成立。」

「但是我永遠都不會是他的女人。」

「那麼我便永遠也不會抱妳。」

「我懂了。」

原來只有當我帶著已經無法恢復的身心後,才能後毫無所覺地任人擁抱。

「如果我抱了妳,我不會原諒我自己。」小小幫我披上了衣服,「對不起,我不
想讓自己承擔這些,我很自私。」

「不,自私的是我,對不起。」我感到沮喪,卻也帶著一點慶幸。

沮喪的是,原來我對俊生的感情已經沉重到連小小都不願意救我;慶幸的是,我
有這麼一個自私的朋友。

俊生也可以對我自私點嗎?不管是靠近、或是遠離,我都希望他可以自私地彰顯
出他的想法。

偏偏,我是他的雙胞胎妹妹,不管是傷害還是擁抱,俊生似乎都打定主意不誠實。

在他自以為是地做著為我好的決定時,卻只是延長了我痛苦的時限。

我該逃到什麼時候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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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些人是想成為作家而不可得,才勉強去做別的差事。」
「正好相反,應該說,做什麼都不行,才會去當作家才對。」
—太宰治 貓頭鷹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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