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寫的舊作囉,稍微拿出來修一下。我自己是很喜歡這種調調。
不過心情低落的人不建議你們看…



《落地的聲音》01-死之一


在記憶中最接近人類的死亡是在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就在大伯父的三合院廳堂中。

祖父動也不動地躺在木板床上,年幼的我並不瞭解身為醫生的姑丈為什麼要一直不斷地擠壓著祖父的胸口,而所有我叫得出稱呼或是根本就不太清楚我與他們之間的關係的親戚們,全部站在木板床邊,帶著哭腔叫著「爸爸」。


祖父不是穿著我所熟悉的白色汗衫,而是非常古典的深藍色長袍,踩著一雙黑色的布鞋,是什麼時候換上的呢?我並不清楚。

祖父從醫院回來不到一個小時,讓他睡在木板床上似乎太不厚道了些,天氣並沒那麼燠熱,大家為什麼不讓他睡在房間呢?


姑丈額頭上滲出了汗珠,臉上有著不得不認真的表情,在他擠壓祖父的胸口幾分鐘後,祖父就被蓋上了一件黃色的薄被,所有的人——包括被母親拽住胳臂的我跟弟弟——都開始跪在地上。


這就是我生平第一件死亡事件。

國中時父親騎著摩托車來接我放學,準備帶我去補習班上課,在省道的大路口邊我見到兩個年輕人躺在馬路中間,旁邊圍繞著警察跟幾個停下來的騎士。這兩個躺在地上的人不斷地抽慉,讓是被什麼東西不斷地戳著以致於他們無法停止抽慉,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血流景象,趕緊別過臉去,但是來不及了,我總是會偶爾地想起那個畫面:關於陌生男子的抽搐迫近死亡。


第二次的死亡事件讓我以為人在死亡前總是會抽慉。


對於這些死亡的事件平心而論我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頂多只是覺得懵懂、或是輕微的恐怖,但是對於我將來的情緒並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大學時我才真正地讓自己接近了死亡。

當我的身體從摩托車上墜落的時候,我的腦子瞬間空白,也許我還在瞌睡中,所以接下來的疼痛也不那麼清楚地感受到,直到父母趕往醫院哭得一把鼻涕眼淚時我才意識到我出了車禍,原因是因為我在騎車時睡著了。

原來我只是睡著了,如果就這樣死了,也比抽慉的樣子好看多了。


到那個時候我依然不會對死亡這回事有什麼強大的恐懼或是悲傷,即使我是如此地貼近它。


但是朋友P的死亡卻讓我徹夜難眠、在幾年內都沒有辦法恢復樂觀的心情,我只能對P死前沒有感受到任何的痛苦與抽慉而慶幸。


P從摩托車上飛起來的時候腦子裡閃過了什麼嗎?身體的重量落在地面上時她是否聽見了聲音?


我想她並沒有聽見任何的聲音,因為當我出車禍的那時候我的聽覺根本不存在。


更何況,就算拿起一塊豬肉用力地往地上砸,也不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聲響。




《落地的聲音》02-生之一



偶爾我會很早就到菜市場去採買,我總是認為越早去菜市場就會有越新鮮的東西(當然這個邏輯不見得成立,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而已),所以在早上七點不到的菜市場我會看到豬肉的分配商會抬著整隻的豬隻,用力地扔在豬肉攤上。

那個聲音非常清脆,「啪」的一聲,聽了就覺得自己的皮膚正在發痛。

所以其實豬肉的體積如果夠大,用力地被扔在牆上或是地上或是木板上,聲音都算是巨大。

但是豬肉被扔擲的角度與受力面積、以及豬肉的重量還是具有相當份量的決定因素,正因為是片狀的皮肉因此聲音清脆響亮,而豬隻的重量少說一兩百台斤,綜合以上的因素,所以當人掉落在地面時所發出的聲音並不會比菜市場的豬肉來的響亮。

頂多是悶悶的一聲吧,我想。

我所熟識的豬肉攤是由一對夫妻所經營,老闆據說是菜市場裡的攤販中出名的「大學生」,頂著相較於其他大概只有國中畢業甚至沒唸書的攤販而顯得「高學歷」的光環,這位大學生豬肉老闆總是說話大聲、談笑風生,就算他拿著殺豬刀剁豬肉都好像是因為他唸過很多書所以刀法特別俐落。


老闆娘是個豐腴的中年女子,總是站在一邊幫忙包裝豬肉、結帳,話也不少——這在她結帳後還能跟客人聊上五分鐘甚至到半個小時就可以看得出來——


當我從大學生變成了研究生時,我才聽說那位「大學生」老闆其實並不是大學生,不過是個五專都沒畢業的人,而他丟下了殺豬刀跟一大家子,隨著一個菜市場的常客跑了,豬肉攤有段時間停止了營業,因為老闆娘跟她的兩個兒子要不斷地應付老闆不知道什麼時候欠下的大筆地下錢莊債務。


「他就不要回來,一回來我就殺了他!」

老闆娘剛退伍的大兒子重新開張了豬肉攤,跟他的父親一樣,打著赤膊、穿上半身圍裙、拿起了殺豬刀做生意,不時地對著關心(或是好奇)家庭狀況的攤販或是顧客們這麼說。


沒多久,當我再度光顧豬肉攤時,發現攤位邊除了瘦得厲害的老闆娘之外,還多了個大眼睛、看似溫順寡言的年輕女孩挺著大肚子幫忙做生意。

女孩的肚子裡是老闆的孫子,只是他再也無緣見到,自從他溺死在河裡的消息傳回菜市場後,就算他的兒子要收起了對準他的殺豬刀,這種爺孫相認的機會也要等到下輩子了。


新生命的降臨讓豬肉攤的生意更好,每個人都來探視這個嬰兒,卻不表示會忘記曾經有個老生命拋棄了家庭與豬肉攤。


只是一離開了豬肉攤,不管是生還是死,只要跟自己無關,誰又會記得?


人們會記得的,永遠都是從己身所出、或是己身所從出的生命。




《落地的聲音》03-死之二


研究所快畢業時我殺死了一個人,它與我的關係太密切,因此我是絕對不可能忘記,況且,它掉落在地面時發出了聲音,那令我精神崩潰。

之所以稱為「它」是因為我無法得知性別。

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讓它的父親參與死亡的過程,那個男人早就偕著新女友飛往異國發揮更多夢想,在分手後才告知他我懷孕了是一件可笑且令人起疑的事情。我想我無論如何都承受不起「妳確定是我的嗎」這種傷人的問話。


它從我己身所出,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或者該說「一件物體」?),因此我要求醫生要讓我在醒來後見它一眼,這是一個錯誤的要求,因為我沒有想到它的形體是這麼地大了,以致於我尖叫時打翻了盤子時,它掉落在地上的聲音是這麼響亮。


血淋淋的、潮濕的、已經沒有生命的物體掉落的聲音,就像是豬肉攤上的豬肉。

扼殺一個生命是這麼地容易,只要幾千塊,並且在不知不覺當中就離開了我的身體。

 

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卻好像是昨天才發生似的不斷在我眼前上演。


這幾年當中,我目睹了好友或是弟弟的小孩出生,那深沈的罪惡感讓我非常排斥他們邀請我抱抱小孩子的要求,每個人都以為我討厭小孩子,我也寧願他們以為我討厭小孩子,如此一來我就不需要對我的罪惡作解釋,更可以拒絕丈夫希望我可以生個孩子的願望。


直到母親因為癌症過世前都還喃喃地說著要我生孩子的話語,我只能點點頭,假裝答應。


但是丈夫跟我都很清楚:我無法妥協。

也許我該擁有一個新生命,對這個孩子加倍地疼愛以彌補我曾經犯下的過錯,但是我的腦海裡卻不斷地出現那個擲地有聲的物體,它總是在告訴我,它將是我唯一的一個孩子,我將不會再有機會擁有第二個。


「妳該看醫生了。」丈夫在我和盤托出不生孩子的原因後,沈默了好陣子,最後這麼對我說。


自此,他提供我許多關於精神科名醫的資料,因為他認為我有病。


也許丈夫是希望我能打開心結,拋開這憂鬱的想法,與他建立一個有孩子的家庭。我是真的這麼認為,也感激他的用心。

在長時間的治療中,我極力地說服我自己,它是一個意外,而且不能是一個阻礙我未來的意外——如果我要真心與心愛的丈夫擁有幸福的話。


可是我的幸福在我治療的過程當中讓渡給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丈夫不曾跟我肌膚相親的時間當中,她懷有了丈夫的小孩。


那孩子的生,造就了我的死。




《落地的聲音》04-生之二



我見過那個孩子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並且是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為此,我不得不佩服當一個女人成為母親時那種全然不顧一切、只為了擁有幸福與名分的勇氣。


原本我以為她只會是丈夫單純的外遇,就像是電視劇裡會演出的情節一般,這個女人年輕美麗甚至幼稚,不過是個迷戀丈夫的外表與財力的小女孩。


「這是我的孩子,」女人抽動著吃力的嘴巴說,「也是妳丈夫的。」

眼前的女人年紀比我大,甚至可能比丈夫還要年長,她的手上除了抱著嬰孩還捏了一塊手帕,她不時地拿著手帕擦拭著自己不斷會因為說話而流出唾液的嘴角。


女人是丈夫研究室裡的助理,並且也是丈夫研究所時代的學姐,因為後天的發燒造成了她輕微的腦性麻痺,但是這並不影響她優秀的智力與生育能力。她,與我丈夫所生的孩子看起來是這麼健康可愛。


我不免要惡毒地想著:為什麼他不是個殘缺的嬰孩呢?

是的,他,他是個男孩。


這個新生命待給了丈夫希望,並且是在我接受治療的時間當中產生的,事到如今即使我要每天抱著丈夫努力做人,也不可能教那孩子回到女人的子宮裡。


我再也沒有機會了。


雖然我會興起惡毒的想法,卻沒有辦法恨這個當母親的女人,是因為她不時會滴落的口水嗎?還是對丈夫竟然看得上這樣的女人而感到訝異因此而同情心旺盛?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沒有辦法恨任何人,我只能恨我自己。

我只知道,我沒有辦法殺了任何人,我只能殺了我自己。


真的,我此生只能擁有一個孩子,而且它似乎冥冥之中不斷地在呼喚我。

 

我沒有說任何祝福的話語,也沒有惡言相向,只能苦苦地笑了笑,放了大鈔在餐廳的桌上,離開了那個女人與那個嬰孩的視線。


我愛丈夫,我也希望可以愛著他所愛的,可是,當他所愛的是為了要阻絕我的幸福而來臨時,即使那是一場生之喜悅,也對我毫無意義。


簽好了離婚協議書,突然地,我想去山上看看母親,我想告訴她我所發生過的一切,我想告訴她我結束心理治療了,我想告訴她我其實很想要要一個新的孩子,我想告訴她我其實更想擁有一個新的人生。


騎上了摩托車,我高速地飆行在山路彎道上,我想起了朋友P還有曾經飛翔在空中的自己。

當我們落地的時候,是不是該仔細地聽聽那會是什麼聲音?


是悶悶的「砰」的一聲、清脆響亮的「啪」的一聲,還是我們其實馬上就會發出了嬰兒般響亮的哭聲?


我想重新活著、重新來過,但是要怎麼做才好?


從來只有聽說從出生到死亡,而沒有死亡邁向新生這回事。


我該怎麼重新開始?


迎面來了一輛砂石車正急速下山駛來。

 

我終於聽見了我落地的聲音,那既不是砰、也不是啪、更不是嬰兒的哭聲。

 

那是眼淚或是鮮血流進我的耳朵時,絕望的回音——關於我所有的生與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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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麗子麻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